This well-written short novel by our Class Album II chief
editor, Bo-Chen (鄧伯宸), was discreetly left out due to the page limitation of our
voluminous journals from the classmates.
Let’s share one of his many masterpieces and give him a “thumbs up – job
well done.”
【閱讀小說】4之1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圖◎吳孟芸
祥和新村的尾牙訂在下午六點。哈露拉著最要好的兩個鄰居,就三個婦人家,忙了整整一天,將自治會旁邊的廣場已經布置得差不多就緒。
今年的尾牙一開始就透著詭異。
村長連旺病得只剩下半條命,躺在醫院的癌症病房裡。當村子裡有人以此為理由,正敲鑼打鼓要連署罷免村長時,村長具名的尾牙邀請卡也送到了家家戶戶,沒過幾天,村裡的里公告欄中貼出巨幅海報,從來不曾辦過尾牙的里長也要辦尾牙了,時間就訂在村辦尾牙的次日。
兩場尾牙宴!本來應該是加倍的歡樂,但大家都嗅到了濃濃的不尋常氣息,尤其是里長辦的那一場,地點居然不是在新落成的美輪美奐的里活動中心,而是刻意選在村自治會廣場,是要收買人心呢,還是存心挑釁,令人既興奮而又有點不安地期待著,千萬不要發生什麼才好,但一定會發生什麼吧!
和每個清晨一樣,在斑鳩的啼咕和白頭翁的囀鳴聲中醒來,哈露來到澄澈的冷峭中,在庭院中巡一遍親手栽植的花草盆景,該修剪的修剪,該掐摘的掐摘,鬆土澆水,一切如常,但心裡卻少了那分慣有的寧靜安適。為了這次尾牙,她已經奔走忙碌了將近一個月,照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另有自己無法掌握的事或許會發生,但千萬不要發生什麼才好!
冬日的午後,不自覺間已近黃昏了。
廣場上,五張三乘四尺長條桌併成餐檯,整排鋪上喜氣洋洋的大紅布,映著哈露圓嘟嘟紅通通的臉頰,儘管寒流來襲,繃得緊緊的面皮子卻淌著汗水,只見她胖敦敦的身子屈膝彎腰,一鼓氣膝蓋一頂,便把一盆鼓面大的粉紅色矮牽牛端了起來,十來斤重的花盆就上了檯面。
「唉──小心點,千萬別扭到了腰。」她邀來幫忙的阿霞嚷著,趕忙過來幫著將盆花托住,挪到定位。「妳還以為自己少年唷,六十好幾囉。」
「哈,這不就好了嗎?」兩手交互拍掉手上的灰塵,「再講哪還有什麼腰可以讓我扭的……」說著輕盈擺動著和肥臀等粗的腰身,退開幾步端詳著,瞇成兩條縫的眼中流露出滿意。四盆矮牽牛,淺紫、雪白、深藍,再加上這盆粉紅,全都是她自己一鏟土一把肥養出來,從家裡搬來的,每一盆都紙紮出來般圓簇簇的,整個餐檯頓時熱鬧起來,只等著外叫的菜肴送來擺上,到時候色香味就都全了。
與餐檯隔出一方空場的另一邊,阿霞與賢嬌也已經把用餐的桌椅擺置停當,四處湊來的方桌圓桌、方凳圓凳、合板的塑膠的,有的可以坐十人,有的只能擠六個,算算十來桌,坐滿的話倒也容得下七、八十人,如果人數超過,反正是吃自助餐,四處走動著或站著也無妨,大家也可以多聊聊家常,這樣還更熱鬧些。
空場的一頭,同樣鋪著大紅布的桌上已經堆滿了摸彩的獎品,從洗衣粉、洗髮精到香皂、毛巾,林林總總也有五十多個獎項,只可惜頭獎僅是一輛傳統腳踏車,二獎也只是一台電風扇,雖然不免寒酸,但這兩個獎項卻是天外飛來的贊助,已經令她喜出望外。這些日子,騎著那輛車齡十幾年但和她一樣保養得宜的五十CC小綿羊,她不知吃了多少軟釘子踢了多少硬鐵板,總算有了一點代價。
隔著空場子,獎品檯的對面,卡拉OK也已擺設妥當。哈露好說歹說,才說動了兒子明宏向公司請兩個鐘頭假,過來幫忙裝設,一併為廣場張燈結綵。光是平常供自治會土風舞、元極舞、韻律舞、太極拳上課用的那點照明是不夠的,她交代兒子,非得要燈火通明還要掛上彩帶氣球,那才顯得出過年的氣氛,又嫌自治會的卡拉OK音響不夠好,索性將自己家裡兒子為她新買的那套搬了來,總之,一定要大家唱得高興,要讓今年才創辦的卡拉OK班同學大大地露臉才好。
無論如何整個場面當然不可能比得上里長明天辦的尾牙。公告欄貼出來的海報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又是電子花車又是辦桌的,頭獎更是令人心動的液晶電視,還有變速腳踏車,這不只是里長破天荒的大手筆,更是村子裡前所未見的大場面,到時候只怕要開上幾十桌才擠得下吧。
但無論如何這才是屬於村子的尾牙,是屬於她的尾牙。她得趕快回去換套衣服。連旺不能來,她就是今晚的主持人。
●
那一天到醫院去看了連旺回來,哈露本來還有點猶豫的心意變得更加堅定。
整個胃連同十二指腸全部切除,連旺剛從加護病房轉移到普通病房,躺在病床上,吊著點滴,原本個頭就不大的身架子,脫了水似地縮成個孩童般,臉色慘灰,兩眼無神。看到這景況,哈露本來不打算提了,倒是他自己主動講起來。看來病魔或許打敗了他,卻還沒把該負的責任從他的腦中一併抹除,雖然他已經扛不起來了。
「我問過我老婆……都知道了,隨他去吧。」連旺雙手交疊著撫壓肚子,臉上現出痛苦的樣子。
「你是說罷免?」她輕蔑地說。「放心啦!村子裡都支持你,他搞不出名堂來的。」
「妳回去替我謝謝大家,還有,尾牙的事──」
「那當然就照常辦囉!」她迫不及待搶著說。這可是她來看他的主要目的之一,時間已經很緊迫,就等連旺一句話。
連旺張大了嘴巴,一時楞住,等會過意來才露出一絲苦笑。「我現在這副德性,妳看行嗎?」
「哈,還有我們呀!」她心裡想到的是村自治委員會的委員們,眼中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連旺沉吟了半晌。「我看今年就算了,一來是怕累到你們,再來──」
「累?我不怕。」她打斷他。「再來,還有什麼問題呢,經費嗎?」
「這當然也是個問題。」虛弱的眼神憂心忡忡,避開她的逼視。「既然連罷免這種事都搞得出來,我更擔心的是他會來搗蛋……我看,今年還是算了,等明年……如果我沒死的話。」
「明年?如果你沒死?」她彷彿一腳踩了個空,整個人翻倒在地上般,圓團團的臉龐一陣通紅,不再講話,眼睛轉向窗外亮花花的天空,忍住了淚水。
「就算是你死了,村子還在。」告辭的時候,她俯下身,小聲卻堅定地對連旺說。「何況你現在還沒死。」
從醫院出來,她直接就到自治會去找村幹事商量。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的老先生抬起老花眼鏡,疑惑地望著她。原則上講好,只幫她處理文書方面的事,其他一概不管。
「真搞不懂妳是怎麼想的,圖的又是什麼?」老先生說。
晚上跟兒子明宏談起這件事,這個向來只要她說一就不會說二的孩子,那張跟他父親一個模子的娃娃臉居然連稜線稜角都爆了出來,口氣焦急而憂慮。
「媽,我並不是不要妳幫連旺叔的忙,只是沒有必要去得罪那個流氓。」
「怎麼連你也這樣想呢?」她在心裡吶喊著。「我並不是要幫連旺,更不是要惹那個流氓啊!」
當她把擬好的計畫告訴自治會其他委員和自己那一票姊妹時,她們也是同樣的看法,只有阿霞與賢嬌願意挺她,這會兒連兒子也不跟她站在一條線上了。
「擺明了就是這樣嘛。」明宏憤憤地說。「什麼鬼連署罷免,還不就是那個人在後面興風作浪,誰不知道呢?人都快死了,他還要剝人家一層皮,這種人,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里長這個人惹不起,哈露當然明白。問題不在於他的勢大,六合彩組頭起家,連著五任的里長幹下來,從立委、縣長、縣議員到市長、市民代表,幾乎全都買他的帳,跟黨部的關係尤其緊密,若單講這一點,她反倒覺得那是他的長處。可他除了做那些政客的樁腳,自己吃香喝辣,下面養一票混混兄弟外,從來不曾為里民謀過一丁點的福利,一旦有求於他,反倒是藉機需索,事成了,是他的選民服務做得好,不成,那是你的禮數不夠周到。更可怕的是,誰若是得罪了他,定和你沒完沒了,非弄得你寢食難安不會罷休,「不要給我堵到」正是他的名言。
哈露甚至懷疑,連旺的胃癌就是被他給整出來的。
那種羞辱到胃裡面翻江倒海似的絞痛,她是嘗過的。
前年老公過世,處理完後事,聽說可以向市公所申請一筆三萬元的喪葬補助,哈露毫無頭緒,理所當然地去拜託村長強仔,里長的跟班強仔卻要她去找里長,說他才比較夠力等等。
囁嚅著說明來意,哈露聲音有點顫動。
七、八個人圍著一張大原木茶桌正在泡茶,那人便便大腹,坐在中央,兩腿做八字敞開,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拿起茶杯一仰脖子飲盡,斜眼打量著她。
那白白淨淨的小小瓷杯,哈露覺得在他的手裡彷彿隨時會碎掉。她好像連身子都快顫動起來似的。
「公所沒有錢啦,申請也沒有用,到時候打了回票,只是丟臉而已。」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覺得所有的眼光都像刺針一般落到她身上,他還講了些什麼她根本也沒聽進去,失了魂似地奔出里辦公室,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整個人癱在沙發上一直不停地噁心,嘔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
後來幾個女人家聚在一起講到這件事,有人才點醒她,她竟然是空著兩手去的,因而還成了眾人的笑話。但她何曾了解這些「規矩」,老公在世的時候,外面的事自有老公打點,她只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她的天地就是廚房、孩子、家,家門之外,就是那一方庭院和院子裡四季盛開的應時花卉、鄰居婦人間的閒話,以及市場裡的錙銖斤兩。
●
那天夜裡她從未有過地失眠了。
摸黑來到廳裡,也不點燈,和老公的遺照對坐著。在他生前,兩人也常在睡前這樣小坐,在黑暗的保護中覺得很安全。他說那是他的習慣。剛結婚時,當他一人到黑暗裡獨坐,她不免琢磨著他是不是有心事,或對她有什麼疙瘩,便懷著忐忑去陪他,一次兩次,見他並不排斥,也就一同坐了,而她原本怕黑,漸漸習慣後,也就跟著喜歡起來。
他們的婚姻是經過媒合的,年紀相差著十多歲,在契約架構出來而非愛情譜成的生活節奏中,兩人的感情總是文火一樣,一向既不熱烈但也從未失溫。偏偏他又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外邊的事極少和她談起,也從不教她操心,但回到家中,就一切都聽她的。剛在一起生活時,有些家務事她會問他的意見。「家,是妳的。」他總是這樣說。以後她也就不再多問,只是更加倍細心料理他的起居,把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有了孩子後,或許是孩子發揮了黏著作用,兩人之間多些互動,但交集也僅止於兒子。待兒子大了,多出來的時間她便都放在那一方庭院中,成了鄰居口中的「花奴」,她卻樂此不疲,甚至把種花的樂趣推廣給鄰居,送苗移株不遺餘力,使她住的那條巷弄家家戶戶終年繁花似錦,並以此炫耀於鄰里。
但不論在什麼階段,始終不曾改變的,則是這樣在黑暗中的對坐,一晃眼三十年過去了。
自他獨自去了之後,她便不曾在黑暗中獨坐。事實上,他重病住院以來,她也只坐過一回,並因為承受不了孤獨的重量而匆匆起身回到房間,含淚睡去。她這才明白,她之所以不怕黑是因為總有他在身邊,知道自己並不孤獨。即使他偶爾出差不在家,她的獨坐倒也怡然自得,那也是因為她知道,明天、後天或幾天之後他就會回來。
窗外浮動著使君子濃郁的花香,浸透了夜色,融入黑暗漫進屋裡。她閉著眼,彷彿要把自己關在他仍然坐在對面的時光裡,不願意回到現實來。但只聽到自己的呼吸,便少了伴奏似的,孤獨感又洶湧而來。
她抗拒著,終究忍不住,張開眼去看那相片中的人,雖然在黑暗中並不能夠看得分明,但藉著窗外流進來的路燈微光,按著相片上依稀可辨的輪廓,她便可以指出他臉上熟悉的細部。
他在時,多少個晚上,她便是這樣在黑暗中端詳著他,看著他那張溫和飽滿的圓臉,眉宇間那股總長不大似的稚氣,而他多數時候則是閉目而坐,整個人融在黑暗中,彷彿她不存在。
如今,相片裡的人雖然睜著眼睛卻更不言語了。
庭院裡有風走過,使君子懸垂的藤藤葉葉窸窣碎語著,香氣漫開來,聽覺與嗅覺的刺激將她拉回現實,被視覺占住的心思一空下來,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便突然跳了進來,滴答、滴答、滴答,她聽見一個聲音一字一字地說著。
她一驚,那是不知多少年前她問他一個問題所得到的答案,或者說只是一個不能算做答案的回應。
其實她問的也不算是問題,只是一時起心,在黑暗中問他:「看不看得見我的臉?」
他沉吟了一下,仍然閉著眼,說道:「在光亮中,人的眼睛只看別人,但在黑暗中看到自己。」
就這樣回應著,便不再多說。
當時她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既沒有多問也沒有多想,但在黑暗的包覆中,覺得身體裡面有什麼地方被觸動了。
重新閉上眼,感受著時間移動的腳步,她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是了,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看到過自己,即使在黑暗中,看到的也只是他。
如今,換成是他在黑暗中看著她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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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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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4之2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圖◎吳孟芸
次日一早,哈露騎著機車出門,獨自去了市公所。
正逢到上班時刻。拎著手提包,站在市公所宏偉的建築下,男男女女打從她身邊經過,個個形色匆匆,進入開開合合的深色自動門消失,彷彿她並不存在。哈露四下張望著,連一雙偶然投向她的目光都找不到,徬徨無措之餘,退至大門外的花道上,看到兩邊花壇上的新幾內亞鳳仙正盛開著,便好像見著了親人。
絳紅、鮮紅、粉紅、橘紅、純白,團團簇簇的小花織成巨大的花氈,像是無數彩衣的孩童在冬日朝陽下喧譁,旁邊馬路上紛雜的車聲突然變得遙遠,市公所磚紅色的巨大建築也向後退了開去。
當她看見兩隻飛蛾正在花間翩翩舞著,彷彿收到了某種訊號,開始繞著花壇一步一步緩緩走著,不時彎下腰伸長著脖子搜尋著。終於,發現了目標。她就知道會有!就在寬約兩米長條形花壇一處靠近中間的地方。她估量著,無論自己怎樣伸長手臂,定是無法搆得到。停下來,偏著頭,叉著腰,腦海中浮現家裡所種的鳳仙花曾經遭遇過的慘狀,眼光始終不曾離開眼前的那片「災區」,終於,左右前後望了望,下了決心似地,一腳跨上了花壇邊緣的矮牆,肥胖的身軀枕著多肉的膝蓋,側俯著伸出粗短的手臂,翻開茂密的枝葉,開始仔細搜尋起來。
「喂,喂,喂,下來,下來,妳在幹什麼?」一個穿警察制服的男子快步趕過來,喊著。
「抓蟲啦。」
「抓蟲?」男子問道,「抓什麼蟲?」
她頭也不回,繼續翻尋著,一邊對靠近過來的男子說:「看到沒有,這裡的葉子和梗子都被吃光了……」語中頗有責備。
說著用手指托起被啃得光禿禿的枝梗,然後翻開露出下面的泥土。
「看到一粒一粒的小黑球沒,那是牠們的大便。」
男子湊得更近,踮起一腳往前俯下身子看過去,並幫著用手去翻開枝葉。
「通常都是躲在枝梗或葉片下面,偽裝得很好……啊,有了,有了,不要動!」
說著把手伸至一條枝梗下面,摸索著,然後抽回來,手指一收一放之間,掌上便多了一條長約兩吋的青蟲,湊到男子面前。
「哈,這不就是了,你看!」
只見那青蟲額上兩眼,鵝黃圈著四粒翠點,身上一圈一圈的細白環線隔成數節,翹著尖尖小小的尾巴,黏黏滑滑軟軟,兀自扭動著,馬上捲成了一團。
「啊!」男子退了一步,揮手擋開,驚訝與嫌惡寫在臉上。「妳不怕嗎?」
「習慣了就不怕了,什麼事不都一樣嗎?」
一邊轉過身,把仍然蜷曲著的青蟲放到了將人行道隔開的草坪上,說:「還在裝死,過一下就會走了。」這才打量起眼前的人。是個警察,一線三星,人中的右邊生著一顆褐色的痣,中年模樣,頗有風霜,一身制服垮垮的。記憶裡,自己第一次和一個警察距離這樣近。
「為什麼放了牠,不會再回來吃嗎?」。
「放牠走是因為牠也要活命,牠若再回來,就再把牠抓出來,你們應該要有人來巡呀!」
男子似乎被她給考倒了,楞在那兒,正尷尬間,腦筋一轉。
「妳該不是專程來抓蟲的吧?」男子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我有看到,妳在大門外面站了好一陣子。」
哈露被拉回到現實,小女孩被人識破般,從背脊一直熱到脖子熱到臉頰,垂下眼瞼,之前的爽朗流暢剎那間變成了拘謹僵硬。囁嚅著說明了來意。
「到裡面的服務台一問就知道了呀。」男子略顯驚訝。
她搖搖頭,一臉茫然,脖子臉頰又是一陣燥熱。
「不知道有服務台?沒來過?從來沒有來過?」男子一連串地問著。
她還只是搖頭。「不知道要找什麼人,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單位,那──麼大一間。」一邊說一邊舉起雙手朝市公所比畫了一個大圈。
男子不覺笑了。「跟我來,我帶妳去跑。」
夜裡,與老公的遺照對坐,她在心裡說著:「看到了麼?我辦到了!」
坐在黑暗中的老位子上,頭枕著椅背,手指摩挲著一塵不染的扶手。家啊!每一件東西都熟悉得在她心裡各有地位,即使閉著眼不動,也能感覺到它們的溫度、色澤與氣味,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去接觸這以外的其他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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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這些送妳。」那天辦完申請手續離開市公所之前,那個警察刻意領著她繞到警衛室,塞給她一只精美的紙袋,裡面厚厚一疊文圖並茂的市政宣導冊子。
這些一般人並不會認真去看待的政府文宣,其實都是某些還算有些頭面的人物前來公所拜訪時所收到的贈品,他們或嫌累贅,也或許是不屑,臨走時便在有意無意間遺棄,因而流落到了警衛室的。那個警察或許是訝異於她的無知,出於同情,也或許是被她抓蟲時那分認真所感動,覺得該有所回報,總之,送她也只是順水人情吧。但在她單純的想法中,那還真是極大的恩惠,心裡一熱,幾乎當場掉下淚來。
回去以後,她迫不及待地閱讀起來。平常連報章雜誌都不碰的她,竭盡所能吸收著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心裡卻生出極大的力量。不久,晚上便開始到附近國小的補校去上課。人家已經開學上了一半,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插班進去的,她自己也不曾說。她又去了長青學苑報名,選修的是家庭園藝,上課用心做筆記之外,還去市立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借了書自己回去讀。
所有這些,都是她看了那些市政宣導冊子之後的改變。
她發現,許許多多的事情,從馬路上的一盞路燈到圖書館的一本書,並不是本來就在那兒的。她又發現,某些事情只要親自去做了,而且發覺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一個過去僅止於聽聞且完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便向她敞開。
一切都那麼自然。就跟她種睡蓮一樣。最初只是純粹出於喜愛,既然種了,為了不讓水中孳生登革熱病媒蚊,她便開始飼養孔雀魚。後來發現,睡蓮居然不同於一般植物,新芽並不從根部冒出來,也不是從種子長出來,而是生在葉片上,整片葉子摘下來,移植到泥中放進水裡,很快便長成滿滿一大盆。
孔雀魚同樣令她驚訝,竟然不是卵生而是胎生,一夜之間生下無數透明的魚苗兒,在水中萬頭攢動,有如天上的繁星閃爍,令她打從心底讚歎。看著蓮葉田田,蓮花亭亭,五彩的孔雀魚在其間優遊穿梭,她覺得歡喜,便動了分享喜悅的心,便將不斷增加的睡蓮與孔雀魚分送出去,居然在鄰居親朋間形成了種蓮養魚的風氣。
當連旺決心出來競選村長時,大家不是冷眼旁觀,就是說些風涼話,等著看他的好戲。沒有人相信誰能夠撼動得了里長的地盤。哈露卻主動加入了助選。那個警察對她所講的那句話:「跟我來,我帶妳去跑。」總在她心裡迴盪。
村長選舉的票開出來,連旺以極小的差距擊敗了里長所「提名」的現任村長強仔。關鍵在於以前因為同額競選從不出來投票的村民這一回都走了出來。
從此村自治會幾乎成了哈露的第二個家。即使有人說她是地下村長,她也不以為意。既然身為村長所聘的村自治會委員,出主意做事情便是本分也是義務。她幫著連旺推動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祥和新村變成了花園,所有雜草叢生的空地都闢成了花圃。
按照市政宣導冊子的說明,村自治會向公所提出社區美化計畫,申請矮仙丹做為樹籬的樹種,盆花以九重葛與沙漠玫瑰為主,配上季節性的草花,冬天海棠、矮牽牛、鳳仙、石竹,夏天日日春、孔雀菊、針葉牡丹,烈日下常見到她與村長蹲在花圃中除草,每日推著手推車,載著兩大桶水澆花,她又將家裡的吊蘭、文心蘭、蝴蝶蘭分株,移植到路邊的老樹幹上。大家都笑說,簡直就是哈露家的花園生了腳腿,跑進村子裡面來了。
自治會彷彿也活了過來,不再是遊手好閒之徒泡茶、喝酒、抽菸、嚼檳榔的磕牙場所。老舊房舍粉刷一新,各種活動先從戶外開始,陸續開辦了土風舞、韻律舞、元極舞、太極拳,又購置了桌椅與卡拉OK,開設插花班與歌唱班,接著更充實廚房設備,成立烘焙班,順勢也就辦起了午晚餐的托老服務,每餐三菜一湯,為村中的孤寡老人解決民生問題。
所有這一切,經費來源都是部分由公所補助部分向學員收取費用,精打細算省著用,分別還能在年中辦一次自強活動,年尾辦場尾牙。連旺的聲望直線上升,出馬角逐里長的風聲跟著傳開,連同村長選舉所種下的舊恨,災難隨之而來。
地檢署的傳票一張接著一張寄來,有人檢舉連旺濫用補助、濫收費用,涉嫌的罪名不是侵占就是詐欺,短短幾個月下來,居然被傳訊了三十餘次,儘管最後全都以不起訴處分結案,但連旺顯然飽受打擊,壓力排山倒海,身心俱疲,寢食難安,經常鬧胃痛冒胃酸,等發現是胃癌時已經到了末期。
連旺人才剛住進醫院,罷免的連署就就由強仔帶頭推動了起來。里長連番的突襲未能奏效,「不要給我堵到」的總攻擊終於逮到了機會。哈露嗅到了火藥氣息,隱隱約約感覺到,尾牙如果不辦,那將會是這個村子第一張倒下去的骨牌,一年多來的心血都將付諸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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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洗掉一身的汗垢。一襲黑緞子百褶長裙,搭配白色荷葉袖口長衫,套上棗紅色鑲黑絨毛邊的背心襖子,坐在梳妝台前,上畢淺淺的妝,正看著鏡中的自己出神。團團圓圓的臉,面部肌膚繃得連眼角細紋都淡了。剛剪過染成淺褐泛著微紅的短髮,賢嬌她們都說,看上去年輕了不只十歲。
突然,手機響了。
「趕緊來,里長──里長來了──還帶了一個警察……」
阿霞壓低了聲音,急促而緊張,像是被人掐著喉嚨。
里長來了!按照禮數來說,不意外。因為她發了帖子給他。意外的是他居然會來,去年就沒出現。
「帶了一個警察?」她心思飛快地轉著,想不出什麼理由。「有講什麼嗎?」
「沒哩,就只說要找妳。」
廣場上燈火通明,已經來了不少人,中間的場子上卻空蕩蕩的,大家都退至邊上,彷彿害怕沾到什麼而保持著距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站著有坐著,三三兩兩,咬著耳朵在交談,相對於震天價響的音樂聲,空氣反而凝結了一般,沉甸甸的,絲毫嗅不出輕鬆歡樂的氣氛。
外叫的菜肴已經送來,兒子明宏正在招呼著擺放,空氣中彌漫著熱騰騰的菜香。十五葷五素,煎煮炒炸蒸燉滷紅燒白斬俱全。哈露一再叮嚀餐廳老闆務必要趁熱送來。冷天冷食,那可教人難以下嚥。去年的菜肴是自治會的廚房自辦,比較起來省得多,這一回或許是連署罷免產生了效應,也有可能因為不是村長的場子,總之,熱度冷掉不少,許多人都抽了腿,自辦肯定忙不過來,品質也難免降低。說到尾牙對人的吸引力,除了獎品還不就是吃嗎?她可不願意在這上頭讓人講話。何況這中間還夾著些冷言冷語,說什麼她那麼賣力,還不是因為村長罷免案若是通過,她自己將會出來競選云云。為此,她更加全力以赴,希望藉此喚起村裡人的團結,撐過這一段危機。她寄望連旺也撐得過來,就算撐不過,死也要讓他死在村長任上,才不枉了村子裡那麼多人對他的支持。
獎品檯的前頭,不知是誰搬了張摺椅,只見那人面對著空蕩蕩的表演場坐著,挺著便便大腹,兩腿八字岔開,西裝外套敞著,偏著頭,正聽著俯下身湊在他耳邊上的強仔講話。頭獎腳踏車與二獎電風扇,原來都展示在獎品檯的正前方,卻已經被搬到了一旁,半蹲著身子的強仔,一手扶在里長座椅的椅背上,另一手則按住腳踏車的坐墊。
隨著阿霞擠眼撇嘴所暗示的方向,哈露心裡馬上有了數,只差沒問「他們憑什麼亂動我們的東西?」甩甩頭,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正在急遽變化著,左閃右閃從桌椅間穿過眾人,迎著混雜著各種心情的眾多表情,擠出笑臉打著招呼。
「哈露,加油。」有人喊著。
「別跟他硬碰硬,不值得的。」有人勸她。
「許媽媽,我們站在妳這邊。」是村裡和明宏一起長大的孩子。
「許太太,不要去惹他,村長的──」村幹事攔著她,硬生生把「下場」兩個字吞了下去,「妳是看到了的。」
哈露揚起頭看他一眼,徑直朝著獎品檯那邊走去,卻看到那人手中正捏著一只白色紙杯,腦海中掠過他手中握著瓷杯的那一幕,不由得胃裡一陣翻騰,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等站穩了,忽然改變主意加快腳步走向卡拉OK。
「……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心中──」鳳飛飛的歌聲突然被切斷,寂靜重重落下,撞擊著耳鼓,轟然有聲,驚愕中,眾人的目光投向哈露。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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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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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4之3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拿起麥克風,她輕輕敲兩下,發出叩叩聲,同時把一口深長的歎息壓抑下去。「各位鄉親……」聲音很緊,像是被橡皮筋緊緊纏住。今晚本來就要代表村長簡短致詞的,她曾經練習過好多次,這一刻卻彷彿站在突然沒有了路的懸崖上,不知該如何踏出下一步。
再五分鐘就六點了。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風在高處吹著。大王椰子在路邊窸窣作響。人們在等待。
腦海裡仍然響著鳳飛飛被切斷的歌:「……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你的愛將與我同在……」她跟著心裡的聲音與旋律,眼光從地上升起,掃過許多雙緊張與關切的眼睛,最後,越過空蕩蕩的場子,落在那人臉上。
「各位鄉親……歡迎大家今天來參加本村的尾牙。」哈露甩甩頭,深深吸一口氣,急於把困在肺腑中的騷動釋放出去。
「首先,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來歡迎今天的貴賓,本里的大家長──邱里長。」音調冷峻而平靜。「現在,先請邱里長為我們講幾句話。」哈露的想法很簡單,不要單獨去面對他,讓他來面對大家。
深沉的靜默引爆成一片潮水,掌聲、喝采、拍桌、頓足,鋪天蓋地。所有的目光飛矢般射向獎品檯前。
那人的臉瞬間僵住,手上一加勁,竟把紙杯捏成了一束,但很快回過神來,起身,把扭曲變形的紙杯往地上一丟,兩手拍拍西裝外套,昂首邁著八字步走向卡拉OK,伸手向哈露,瞪她一眼,奪過麥克風,轉個身,站定後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向眾人微微點頭欠身。
「親愛的祥和新村的父老兄弟姊妹,很高興大家給小弟我這個機會向各位拜個早年,小弟我在這裡敬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心想事成。」說著雙手做了個揖。「若說到貴賓,小弟我實在不敢當。今天來,純粹只是要來澄清一件誤會。請大家務必諒解,由於事關全體里民,小弟我也是不得已的。」
「事關全體里民」?「誤會」?哈露的腦海翻騰著,心翻騰著,胃翻騰著,整個人翻騰著。這次尾牙從頭到尾幾乎全都是她一手包辦,除了發了張邀請卡給里長,跟里辦公室那邊完全沒打過交道。所有的贊助、捐贈,每一筆帳目、收據,她也都一清二楚。何來誤會?又怎麼會事關全體里民?
「小弟我本來不希望打擾了大家的興致,想說私底下和村長解釋一下也就可以搞定。現在,村長既然沒來,大家又給小弟我這個機會站在這裡,想一想,請大家做個見證也好,把事情弄明白了,省得不清不楚,大家都好做人……」
說著伸手從西裝口袋掏出兩張A4大的紙,打開向外高高舉起。
全場鴉雀無聲,每雙眼睛都盯在那兩張紙上。靠得近些的人都看到,兩張紙上分別印著電腦打字列印的幾行字,下面有人的簽名蓋章。
「若講到誤會,其實也沒什麼啦,問題只出在那台腳踏車和那台電風扇。」隨著他手中的麥克風一指,所有的眼光又落到強仔身旁的頭獎和二獎上。
啊!哈露腦子裡轟然一響。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農曆12月25日,是觀音菩薩明齋日,每個月的這個日子她都要吃素的。眼看尾牙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三天,她辛辛苦苦跑來的補助或贊助不是一千就是五百,全部加起來,摸彩的獎品若是要顧到數量就顧不到了分量,但時間又容不得她再拖,既要採買還要包裝,更要一一註明贊助者的大名。正傷腦筋的時候,兩個男子分別帶著腳踏車和電風扇來到村自治會,自稱是縣議員余先登和市民代表方麗花的助理,說是要贊助尾牙的。自己的歡喜兼著那兩個人的匆忙,當時連收據都忘了開給他們。她盤算著,等忙完後,再親自上他們的服務處跑一趟。晚上在自治會組裝腳踏車時,心裡還直念觀音菩薩的名號,感謝菩薩的保庇。
「吳警員,麻煩一下,請幫忙做個公證。在這裡還要徵求三位自願人士,先生或女士都可以,只要是戶籍設在貴村的村民就行,一同來做個見證。」
遠遠站在場邊的警察應聲走了過來,場子裡同時也站出來三個男子,正是村子裡和強仔一夥的。
哈露打量著那個警察。這時,浮現在她腦海中的是公所的那個警察。
「事情是這樣的,余議員和方市代的贊助本來是要贈送給里辦尾牙的摸彩品,助理忙中有錯,送來了這裡。」他揚著手中的兩張A4紙,「這就是他們委託小弟我前來處理的委託書,有他們的簽名蓋章,贊助品的牌子、型號、購買日期、商號、還有發票號碼都在上面……麻煩你們核對一下……快一點,快一點,不要耽誤了人家的尾牙大餐。」
年輕警察拿著那兩張A4,四個人繞著腳踏車與電風扇走了一圈,草草看過,強仔已經從口袋裡掏出筆和印泥,分別讓他們在上面簽名並捺上指印。
「小弟我在這裡萬分感謝大家合作,但也感到萬分抱歉,很遺憾這兩項物件今天晚上不能當做大家的摸彩品了,如果有人運氣好,抽中了任何一件帶走,那就構成了侵占罪,那到底是屬於全體里民的……」接過警察遞上來的兩張A4,摺好揣進西裝口袋。
「但話又講回來,各位還是有機會的,小弟我,在這裡以十二萬分的誠懇邀請各位明天光臨里辦的尾牙,同樣在這裡,同樣的時間,到時候如果幸運抽中,那就可以帶回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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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出於補償,也或許只是基於單純的同情,許多人捲起了袖子。三個婦人家忙了整整一天才擺出來的場子,收拾起來,秋風掃落葉般清得一乾二淨。跟著,人也散得一乾二淨。
哈露裡裡外外巡著,清點明天該歸還給這家那家的物件,在小本子上逐件打上勾做上記號。
一聲輕咳,大鼻闊嘴卻生著一對小眼的強仔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也不上前來,隔著好幾步遠,指了指放在那一頭的腳踏車和電風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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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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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4之4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哈露點點頭,表示理解。鬆了一口氣。她正煩惱不知該怎麼處理。搬進去,怕又生「誤會」,心裡也不甘。若就任它擺在那兒,丟了又誰負責?
「請便。」她說,繼續做自己的事。
「我在想,反正明天就要用到,搬來搬去費事,不如在這裡放一個晚上,希望妳不介意。」
強仔溫和的口氣讓哈露大感意外,看了他一眼。
「介意又能怎樣呢?」
「我馬上搬走。」
「算了啦。」
說著轉身進了自治會。他會怎麼處理,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看。
拉張椅子坐下,這才發覺自己整晚上不曾停歇過。胸膈間有什麼東西挭著的感覺又回來了,黏稠得化不開。那種心情她說不分明但卻不陌生。自從養孔雀魚以來,就有過幾回這樣的經驗。一缸子的魚,公的母的,大的小的,昨天還活潑潑的,把手指伸進水中,還會簇擁著過來啄食,一夜之間卻全都翻了白肚,在水中浮的浮沉的沉,有如散落的驚歎號一般。對於這種沒來由的打擊,她只能不斷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但永遠沒有答案。
寂靜中,外面傳來鐵鍊在水泥地上拖動的聲音。她心裡一緊,壓抑住好奇,坐著沒動。聽到兒子還在倉庫裡整理東西,稍微感到安慰。
「哈露。」強仔在門口叫道,人也不進去。「東西弄好了,我先走啦。」
「知道了。」她在裡面應著,就靠在門邊,依舊不動。希望他趕快走。
隔了半晌,沒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正待起身看個究竟。卻聽到他在外面提高了音量說:「其實不是他們不敢出來領獎。我認為,大家都只是不想讓妳受到傷害。妳是知道的,他那個人講得出來就做得到……」
當尾牙吃到一半,哈露唱完了〈掌聲響起〉,突然大聲宣布要抽出頭獎和二獎時,大家都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紛紛向旁人求證。她有沒有搞錯,沒有人會怪她的!
「一切責任我負,要告就來告我。」她口氣堅定地說。然後抽出一張摸彩券,大聲念出號碼,拿在手上高高舉起。
沒有回應,沒有喝采,更沒有人雀躍地衝出來領獎。她連抽了三次,結果都一樣。大家面面相覷。有人心裡還不免想,不知是誰那麼倒楣被抽中,並慶幸被抽中的不是自己,不出來領獎就等於放棄,連中別的小獎的機會也沒了。整個場子裡鴉雀無聲。通明的燈火下,那寂靜的濃度愈發讓人透不過氣來。賢嬌掩著臉跑開,肩膀抽搐著。
當時人還留在現場,說是和大家一起吃尾牙,實際上是看守著腳踏車和電風扇的強仔,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給妳添麻煩了,實在很不好意思。」強仔大聲說著。聲音很是誠懇。
哈露不曉得他指的是現在還是在說今晚的事,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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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蕩蕩的廣場上,腳踏車和電風扇用大塊塑膠布罩著,鐵鍊團團捆住,一把大鎖鎖上。
哈露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身後傳來自治會拉下鐵門的沉重聲音。
「媽,回家吧。」是兒子明宏。
「你先走,我想再多站一會兒。」
「別難過了。」明宏的眼光從那一頭收回來,抱了抱母親。
兒子野狼機車轟轟的引擎聲在深沉的夜色中遠去,逐漸聽不見了。
村自治會門簷上老式燈泡的門燈忘了熄掉。光亮落在她新剪的短髮上,以髮旋為中心,彷彿一頂泛著紅暈有如菩薩那樣的光環。
甩甩頭,熄掉門燈,跨上五十CC的小綿羊,發動,引擎噗噗噗地輕響著。
回到家裡,洗淨身體,坐到使君子花香浸透了的夜色裡。閉上眼睛,在黑暗的保護中,她覺得很安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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