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3, 2012

追 楓 的 女 子 - 陳禮君 & Janice's Note


2010在台中全國飯店與吳玉琴勾手後,就開始籌劃Washington D.C.之旅,班上其他人各各都有不同原因無法成行。呂在20118月退休,張在20124月退休,我為了趕上這次難逢的機會,我也在20128月從教職退休。嘉和是最幸運的一位,第一次到美國,第一次加入我們之旅程,卻有一段最美的旅程。
 
2011年開始吳玉琴就把itinerary放在E-mail上,而且一再提醒她已經在Atlantic City 定了resort我們一定得去,否則一切將不能cancel。呂基於機會難得來到美東,她建議把旅程延長從New York一路到Canada,這就成為了我們的追楓之旅了。
 
前兩年,吳就把她家院子的楓變yellow的照片貼在網路上,過幾天她又寄了一張樹成了空枝,而她辛苦掃落葉的照片。今年我們到她家第一件事就是要欣賞她家後院的楓葉,在她家的飯桌上,看著楓葉真是要醉了,只可惜我們來早了,住了9天都沒變黃。但是等吳從Atlantic City 回家後竟打電話給我,說她得掃落葉,而我們竟無法幫忙,不知是否又會因而閃到腰。Poor Janice  

美國楓葉的美,除了廣大之外(樹大就是美),又配合整個大環境的整齊,一片片綠油油,剪的整齊的大草地(美國男人真命苦),配上一棟棟美麗的小屋,寧靜、和平加上藍天、白雲,美極了。 秋日和煦的陽光,灑落在金黃大地的秋葉上,紅、黃、綠、橙各色交疊的山丘,倒映在清澈如明鏡的湖水裡,五彩落葉在河岸及通路的兩旁,就像大地鋪上瑰麗的地毯(讓我想起大一英文選讀Helen Keller 對落葉的描述),真是一副浪漫醉人的風景畫。
 
我們從D.C附近看遍了許多漂亮的楓葉,包括Great Falls National Park Brookside Gardens of Montgomery County Shenandoah National Park。實際上,不用到國家公園,只在每條路上,就有令人驚嘆連連的美景,玉琴說我們沒來,她從沒有如此休閒的欣賞這美麗的景色。 
      
1012清評開車從D.CAtlantic City 一路上我有幸坐在司機旁邊的位置,在玉琴百萬S.U.V的名車上,超大超高的視野,讓我不願閉上眼,一路上睜大眼睛左顧右盼,只怕漏掉哪邊沒看到的。在Atlantic City也是楓葉遍佈滿眼,Longwood Garden Princeton再再都是滿山滿谷的美麗楓葉,楓層疊疊美極了

10/19離開了Atlantic City前往New York,大概是這十幾天下來最糟糕的天氣,但也給我們雨中賞秋景的機會。1020,玉琴夫婦提早離開New York,我們也摸索自行前往Central Park (picture 1),又是一座充滿黃色秋天的美景,一路上我們都步行,更密切靠近楓葉,真不知如何形容它的美。21日我們參加local tour前往outlet同車上6個中國來的年輕人,都整天待在outlet搶購他們要回去打點的名牌東西,我們四個可是一心要到West point,心儀堅持我們一定要去的點,雖然導遊超爛又死要錢,大陸司機把我們當實驗,亂開一通,但是WestPoint真美,整齊、寧靜、肅穆的校園,美麗的Hudson河貫穿其間,配上美麗的各種楓葉.樹木,難怪培養出這麼寬闊胸懷的美國阿兵哥。    

1022~25日我們參加43夜的尼加拉瀑布之旅,橫跨美,加兩國到了Montréal Toronto Ottawa三個加拿大大城,包括了Niagara Falls Watkins Glen State ParkThousand IslandsAusable Chasm Park (Pictures 2-5),到處是楓葉,可惜我們還是來晚了一點,枯枝已經多於紅..綠葉,但是參雜在五彩繽紛的樹葉裡也增添一點不一樣的景色。比較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美國的美,心儀說加拿大的美我沒有看到。不管如何,這趟追楓之旅,已經讓我滿足極了。
   
10/27睡到自然醒到走廊拿了一份世界日報,報導有關颶風Sandy將在30襲擊New York 形成一個空前的怪獸風暴Franken storm。吳玉琴也在10點打電話來關心,28日將先到Washington D.C,我們趕在這一切之前回家了,結束了我們的追楓之旅 10/28回到home sweet home
    
但是1110日我將與我的家人到日本京都去追日本式的楓葉之美 (Picture 6),我正盼望能在日本看到我可愛的兒子,女兒、女婿和那精緻不同的楓葉。我很幸運,我看到了這麼美的楓葉。以後這種炫麗五彩繽紛之美,將經常回盪在我的腦海,讓我回味無窮!

Janice’s Note:
Leaving Shinyee, Lichun, ShyHwui and Jia-her behind in New York, I shot these beautiful fall foliage pictures on the way home with Ben to highlight the completion of our 17-day reunion trip.


What I missed from them is the helping hands to rake up those radiant leaves that were once on the maple trees.  How I wish you all come back next year again.
 

Saturday, December 22, 2012

出 門 靠 朋 友 - 陳禮君 (12/21/2012)



這次美國24天之行,全應證了這句話『出門靠朋友』,無論吃喝玩樂,甚至增加樂趣,全靠許許多多的朋友(當然成大同學是最大宗)。 因為擁有朋友,世界才美麗,人生更豐富。
     
先說我們的大學同班同學(40年前的同學),只為了一次成大校友會上的誓言,玉琴與清評招待了我們17天。請我們吃、喝,陪我們玩,還得當御用司機、御用照相師。清評是發射衛星的PH.D,我們就憑著他是玉琴的老公(當然他也是成大校友),他也就得ㄌㄧㄠˇ下去,一樣一路陪者我們,他唯一的收穫就是開車辛苦時,有呂、張entertain他,讓他覺得跟著這5個女人還滿有趣。玉琴說我們激起了他的幽默感。就在我們即將分手前,我一直在算,過多久我們就沒有這對夫婦的陪伴,我們要分手了,我真的有點感傷。但到了19日我們在Sheraton旅館地下停車場要分手時,玉琴、清評也都有依依不捨的傷感。 
     
玉琴還常說感謝我們來,讓她有機會好好欣賞秋天的華盛頓(她忙著開車很少抬頭看風景)。在我們到達第三天,玉琴特別安排Washington D C成大校友會,到National Parkhiking, 當天來了20幾位成大人, 好不熱鬧. 鄭榮新的姊夫還特別帶我們去Billy Goat Trail, 深怕我們錯過任何一美景 (Picture 1). 中午我們大家還一起去吃All you can eat。隔天下午,玉琴在她家用potluck的方式 邀請了十幾位朋友,又吃又聊還互相切磋了一些健康保健的小tip,還有台灣大學楊醫生專業的指導和成大化工系’68學長--朱殿蓉的太極示範中國和西方的醫療技術結合, 真是我們這次旅遊充實美好的開始。
 

          還有只在成大建築系讀過一天的Sam (黃興貫), 他在美國政府Bureau of Engraving and Printing - 美元製版印刷局部門做事,他幫我們預約了看美金紙幣製作的導覽,中午他還帶我們去他部門隔壁的美國農業部cafeteria吃午餐,又讓我們品嚐美國政府官員所吃的健康午餐 (Picture 2),雖不是豐富的餐點,但卻讓我們見識到不同的食品和餐飲及美國文化與台灣的不同 我們的行程更豐富。還有楊炳雄,是我們成大的舊識- ‘70 機械系,這麼巧他住在離玉琴家很近的地方-老鄰居,也被四個女子襲擊,他辛苦種在他家菜園的有機青椒, 紅椒, 辛火辣鼻辣椒 大形的梨梨子都被我們突擊採摘, 而且他老婆從LA回來還得用一桌名為稀飯餐”, 但是卻是整桌豪華的一餐招待我們 (Picture 3)。

New York心儀事先訂了Flushing 的喜來登飯店,因為有了一位是台北僑務委員的朋友,讓我們可以舒適便宜住在喜來登前後5天,她還在我們離開New YorkCanada旅行時,可以把笨重的行李託寄在她公寓樓上的家,還得請我們吃飯,這一切的一切只因為心儀交了一位好的多年朋友,讓我也一起沾光。
     
心儀說友情是靠一點一滴培養的,當你需要時,朋友是很可靠的。尤其離家在外的時候,感謝這些好朋友,讓我的生命更精采。當然這漫長的旅程中還得到一些陌生的朋友的幫忙,像在紐約地鐵上努力告訴我們,到中央公園怎麼走的能說國語、廣東話的陌生人,讓我們四個人平安、快速的到達中央公園。朋友〝感激〞、〝感恩〞。
大千世界,紅塵滾滾,茫茫人海 ,朋友能相遇,是緣份。朋友,在默默的關愛中,不須日日相伴,心存的是  過去的,成為永遠的回憶。


Wednesday, December 19, 2012

Holiday Greetings for Father Jia - 黃豪 and 陳麗玉



2012年給賈老師的賀卡

敬愛的賈老師,收信平安:

遠處的鐘聲
遞來了耶誕的訊息
在閃爍的絢麗燈串裡
耀動著濃濃的懷思
是想念您的時候

倚傍著向晚的雲霓
生命  又行過了一程
倏忽流逝的光陰
令人平添惆悵

已然看盡世事
在虔誠的仰敬中  一如
大自然的消長而老去
止如靜水的心
慧力已臻豐熟  更且無所顧畏
還猶萌生新成的芽葉

如是平實  如是無慮
從容留取
每一個受祝福的日子

衷心祝禱  敬愛的老師
安適康寧  福壽綿長

學生   
陳麗玉  敬賀

Saturday, December 15, 2012

A Short Novel by – 《外文內美 II-主編》,Book-Chamber (Bo-Chen, 鄧伯宸)


This well-written short novel by our Class Album II chief editor, Bo-Chen  (鄧伯宸), was discreetly left out due to the page limitation of our voluminous journals from the classmates.  Let’s share one of his many masterpieces and give him a “thumbs up – job well done.”   

 

【閱讀小說】41 哈露的尾牙
【閱讀小說】41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吳孟芸
祥和新村的尾牙訂在下午六點。哈露拉著最要好的兩個鄰居,就三個婦人家,忙了整整一天,將自治會旁邊的廣場已經布置得差不多就緒。
今年的尾牙一開始就透著詭異。
村長連旺病得只剩下半條命,躺在醫院的癌症病房裡。當村子裡有人以此為理由,正敲鑼打鼓要連署罷免村長時,村長具名的尾牙邀請卡也送到了家家戶戶,沒過幾天,村裡的里公告欄中貼出巨幅海報,從來不曾辦過尾牙的里長也要辦尾牙了,時間就訂在村辦尾牙的次日。
兩場尾牙宴!本來應該是加倍的歡樂,但大家都嗅到了濃濃的不尋常氣息,尤其是里長辦的那一場,地點居然不是在新落成的美輪美奐的里活動中心,而是刻意選在村自治會廣場,是要收買人心呢,還是存心挑釁,令人既興奮而又有點不安地期待著,千萬不要發生什麼才好,但一定會發生什麼吧!
和每個清晨一樣,在斑鳩的啼咕和白頭翁的囀鳴聲中醒來,哈露來到澄澈的冷峭中,在庭院中巡一遍親手栽植的花草盆景,該修剪的修剪,該掐摘的掐摘,鬆土澆水,一切如常,但心裡卻少了那分慣有的寧靜安適。為了這次尾牙,她已經奔走忙碌了將近一個月,照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但另有自己無法掌握的事或許會發生,但千萬不要發生什麼才好!
冬日的午後,不自覺間已近黃昏了。
廣場上,五張三乘四尺長條桌併成餐檯,整排鋪上喜氣洋洋的大紅布,映著哈露圓嘟嘟紅通通的臉頰,儘管寒流來襲,繃得緊緊的面皮子卻淌著汗水,只見她胖敦敦的身子屈膝彎腰,一鼓氣膝蓋一頂,便把一盆鼓面大的粉紅色矮牽牛端了起來,十來斤重的花盆就上了檯面。
「唉──小心點,千萬別扭到了腰。」她邀來幫忙的阿霞嚷著,趕忙過來幫著將盆花托住,挪到定位。「妳還以為自己少年唷,六十好幾囉。」
「哈,這不就好了嗎?」兩手交互拍掉手上的灰塵,「再講哪還有什麼腰可以讓我扭的……」說著輕盈擺動著和肥臀等粗的腰身,退開幾步端詳著,瞇成兩條縫的眼中流露出滿意。四盆矮牽牛,淺紫、雪白、深藍,再加上這盆粉紅,全都是她自己一鏟土一把肥養出來,從家裡搬來的,每一盆都紙紮出來般圓簇簇的,整個餐檯頓時熱鬧起來,只等著外叫的菜肴送來擺上,到時候色香味就都全了。
與餐檯隔出一方空場的另一邊,阿霞與賢嬌也已經把用餐的桌椅擺置停當,四處湊來的方桌圓桌、方凳圓凳、合板的塑膠的,有的可以坐十人,有的只能擠六個,算算十來桌,坐滿的話倒也容得下七、八十人,如果人數超過,反正是吃自助餐,四處走動著或站著也無妨,大家也可以多聊聊家常,這樣還更熱鬧些。
空場的一頭,同樣鋪著大紅布的桌上已經堆滿了摸彩的獎品,從洗衣粉、洗髮精到香皂、毛巾,林林總總也有五十多個獎項,只可惜頭獎僅是一輛傳統腳踏車,二獎也只是一台電風扇,雖然不免寒酸,但這兩個獎項卻是天外飛來的贊助,已經令她喜出望外。這些日子,騎著那輛車齡十幾年但和她一樣保養得宜的五十CC小綿羊,她不知吃了多少軟釘子踢了多少硬鐵板,總算有了一點代價。
隔著空場子,獎品檯的對面,卡拉OK也已擺設妥當。哈露好說歹說,才說動了兒子明宏向公司請兩個鐘頭假,過來幫忙裝設,一併為廣場張燈結綵。光是平常供自治會土風舞、元極舞、韻律舞、太極拳上課用的那點照明是不夠的,她交代兒子,非得要燈火通明還要掛上彩帶氣球,那才顯得出過年的氣氛,又嫌自治會的卡拉OK音響不夠好,索性將自己家裡兒子為她新買的那套搬了來,總之,一定要大家唱得高興,要讓今年才創辦的卡拉OK班同學大大地露臉才好。
無論如何整個場面當然不可能比得上里長明天辦的尾牙。公告欄貼出來的海報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又是電子花車又是辦桌的,頭獎更是令人心動的液晶電視,還有變速腳踏車,這不只是里長破天荒的大手筆,更是村子裡前所未見的大場面,到時候只怕要開上幾十桌才擠得下吧。
但無論如何這才是屬於村子的尾牙,是屬於她的尾牙。她得趕快回去換套衣服。連旺不能來,她就是今晚的主持人。
那一天到醫院去看了連旺回來,哈露本來還有點猶豫的心意變得更加堅定。
整個胃連同十二指腸全部切除,連旺剛從加護病房轉移到普通病房,躺在病床上,吊著點滴,原本個頭就不大的身架子,脫了水似地縮成個孩童般,臉色慘灰,兩眼無神。看到這景況,哈露本來不打算提了,倒是他自己主動講起來。看來病魔或許打敗了他,卻還沒把該負的責任從他的腦中一併抹除,雖然他已經扛不起來了。
「我問過我老婆……都知道了,隨他去吧。」連旺雙手交疊著撫壓肚子,臉上現出痛苦的樣子。
「你是說罷免?」她輕蔑地說。「放心啦!村子裡都支持你,他搞不出名堂來的。」
「妳回去替我謝謝大家,還有,尾牙的事──
「那當然就照常辦囉!」她迫不及待搶著說。這可是她來看他的主要目的之一,時間已經很緊迫,就等連旺一句話。
連旺張大了嘴巴,一時楞住,等會過意來才露出一絲苦笑。「我現在這副德性,妳看行嗎?」
「哈,還有我們呀!」她心裡想到的是村自治委員會的委員們,眼中閃動著熱切的光芒。
連旺沉吟了半晌。「我看今年就算了,一來是怕累到你們,再來──
「累?我不怕。」她打斷他。「再來,還有什麼問題呢,經費嗎?」
「這當然也是個問題。」虛弱的眼神憂心忡忡,避開她的逼視。「既然連罷免這種事都搞得出來,我更擔心的是他會來搗蛋……我看,今年還是算了,等明年……如果我沒死的話。」
「明年?如果你沒死?」她彷彿一腳踩了個空,整個人翻倒在地上般,圓團團的臉龐一陣通紅,不再講話,眼睛轉向窗外亮花花的天空,忍住了淚水。
「就算是你死了,村子還在。」告辭的時候,她俯下身,小聲卻堅定地對連旺說。「何況你現在還沒死。」
從醫院出來,她直接就到自治會去找村幹事商量。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的老先生抬起老花眼鏡,疑惑地望著她。原則上講好,只幫她處理文書方面的事,其他一概不管。
「真搞不懂妳是怎麼想的,圖的又是什麼?」老先生說。
晚上跟兒子明宏談起這件事,這個向來只要她說一就不會說二的孩子,那張跟他父親一個模子的娃娃臉居然連稜線稜角都爆了出來,口氣焦急而憂慮。
「媽,我並不是不要妳幫連旺叔的忙,只是沒有必要去得罪那個流氓。」
「怎麼連你也這樣想呢?」她在心裡吶喊著。「我並不是要幫連旺,更不是要惹那個流氓啊!」
當她把擬好的計畫告訴自治會其他委員和自己那一票姊妹時,她們也是同樣的看法,只有阿霞與賢嬌願意挺她,這會兒連兒子也不跟她站在一條線上了。
「擺明了就是這樣嘛。」明宏憤憤地說。「什麼鬼連署罷免,還不就是那個人在後面興風作浪,誰不知道呢?人都快死了,他還要剝人家一層皮,這種人,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里長這個人惹不起,哈露當然明白。問題不在於他的勢大,六合彩組頭起家,連著五任的里長幹下來,從立委、縣長、縣議員到市長、市民代表,幾乎全都買他的帳,跟黨部的關係尤其緊密,若單講這一點,她反倒覺得那是他的長處。可他除了做那些政客的樁腳,自己吃香喝辣,下面養一票混混兄弟外,從來不曾為里民謀過一丁點的福利,一旦有求於他,反倒是藉機需索,事成了,是他的選民服務做得好,不成,那是你的禮數不夠周到。更可怕的是,誰若是得罪了他,定和你沒完沒了,非弄得你寢食難安不會罷休,「不要給我堵到」正是他的名言。
哈露甚至懷疑,連旺的胃癌就是被他給整出來的。
那種羞辱到胃裡面翻江倒海似的絞痛,她是嘗過的。
前年老公過世,處理完後事,聽說可以向市公所申請一筆三萬元的喪葬補助,哈露毫無頭緒,理所當然地去拜託村長強仔,里長的跟班強仔卻要她去找里長,說他才比較夠力等等。
囁嚅著說明來意,哈露聲音有點顫動。
七、八個人圍著一張大原木茶桌正在泡茶,那人便便大腹,坐在中央,兩腿做八字敞開,左手放在大腿上,右手拿起茶杯一仰脖子飲盡,斜眼打量著她。
那白白淨淨的小小瓷杯,哈露覺得在他的手裡彷彿隨時會碎掉。她好像連身子都快顫動起來似的。
「公所沒有錢啦,申請也沒有用,到時候打了回票,只是丟臉而已。」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她覺得所有的眼光都像刺針一般落到她身上,他還講了些什麼她根本也沒聽進去,失了魂似地奔出里辦公室,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整個人癱在沙發上一直不停地噁心,嘔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
後來幾個女人家聚在一起講到這件事,有人才點醒她,她竟然是空著兩手去的,因而還成了眾人的笑話。但她何曾了解這些「規矩」,老公在世的時候,外面的事自有老公打點,她只是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她的天地就是廚房、孩子、家,家門之外,就是那一方庭院和院子裡四季盛開的應時花卉、鄰居婦人間的閒話,以及市場裡的錙銖斤兩。
那天夜裡她從未有過地失眠了。
摸黑來到廳裡,也不點燈,和老公的遺照對坐著。在他生前,兩人也常在睡前這樣小坐,在黑暗的保護中覺得很安全。他說那是他的習慣。剛結婚時,當他一人到黑暗裡獨坐,她不免琢磨著他是不是有心事,或對她有什麼疙瘩,便懷著忐忑去陪他,一次兩次,見他並不排斥,也就一同坐了,而她原本怕黑,漸漸習慣後,也就跟著喜歡起來。
他們的婚姻是經過媒合的,年紀相差著十多歲,在契約架構出來而非愛情譜成的生活節奏中,兩人的感情總是文火一樣,一向既不熱烈但也從未失溫。偏偏他又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外邊的事極少和她談起,也從不教她操心,但回到家中,就一切都聽她的。剛在一起生活時,有些家務事她會問他的意見。「家,是妳的。」他總是這樣說。以後她也就不再多問,只是更加倍細心料理他的起居,把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有了孩子後,或許是孩子發揮了黏著作用,兩人之間多些互動,但交集也僅止於兒子。待兒子大了,多出來的時間她便都放在那一方庭院中,成了鄰居口中的「花奴」,她卻樂此不疲,甚至把種花的樂趣推廣給鄰居,送苗移株不遺餘力,使她住的那條巷弄家家戶戶終年繁花似錦,並以此炫耀於鄰里。
但不論在什麼階段,始終不曾改變的,則是這樣在黑暗中的對坐,一晃眼三十年過去了。
自他獨自去了之後,她便不曾在黑暗中獨坐。事實上,他重病住院以來,她也只坐過一回,並因為承受不了孤獨的重量而匆匆起身回到房間,含淚睡去。她這才明白,她之所以不怕黑是因為總有他在身邊,知道自己並不孤獨。即使他偶爾出差不在家,她的獨坐倒也怡然自得,那也是因為她知道,明天、後天或幾天之後他就會回來。
窗外浮動著使君子濃郁的花香,浸透了夜色,融入黑暗漫進屋裡。她閉著眼,彷彿要把自己關在他仍然坐在對面的時光裡,不願意回到現實來。但只聽到自己的呼吸,便少了伴奏似的,孤獨感又洶湧而來。
她抗拒著,終究忍不住,張開眼去看那相片中的人,雖然在黑暗中並不能夠看得分明,但藉著窗外流進來的路燈微光,按著相片上依稀可辨的輪廓,她便可以指出他臉上熟悉的細部。
他在時,多少個晚上,她便是這樣在黑暗中端詳著他,看著他那張溫和飽滿的圓臉,眉宇間那股總長不大似的稚氣,而他多數時候則是閉目而坐,整個人融在黑暗中,彷彿她不存在。
如今,相片裡的人雖然睜著眼睛卻更不言語了。
庭院裡有風走過,使君子懸垂的藤藤葉葉窸窣碎語著,香氣漫開來,聽覺與嗅覺的刺激將她拉回現實,被視覺占住的心思一空下來,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便突然跳了進來,滴答、滴答、滴答,她聽見一個聲音一字一字地說著。
她一驚,那是不知多少年前她問他一個問題所得到的答案,或者說只是一個不能算做答案的回應。
其實她問的也不算是問題,只是一時起心,在黑暗中問他:「看不看得見我的臉?」
他沉吟了一下,仍然閉著眼,說道:「在光亮中,人的眼睛只看別人,但在黑暗中看到自己。」
就這樣回應著,便不再多說。
當時她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既沒有多問也沒有多想,但在黑暗的包覆中,覺得身體裡面有什麼地方被觸動了。
重新閉上眼,感受著時間移動的腳步,她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是了,這麼多年來,她從來不曾看到過自己,即使在黑暗中,看到的也只是他。
如今,換成是他在黑暗中看著她了。
(待續)

2009-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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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42 哈露的尾牙
【閱讀小說】42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吳孟芸
次日一早,哈露騎著機車出門,獨自去了市公所。
正逢到上班時刻。拎著手提包,站在市公所宏偉的建築下,男男女女打從她身邊經過,個個形色匆匆,進入開開合合的深色自動門消失,彷彿她並不存在。哈露四下張望著,連一雙偶然投向她的目光都找不到,徬徨無措之餘,退至大門外的花道上,看到兩邊花壇上的新幾內亞鳳仙正盛開著,便好像見著了親人。
絳紅、鮮紅、粉紅、橘紅、純白,團團簇簇的小花織成巨大的花氈,像是無數彩衣的孩童在冬日朝陽下喧譁,旁邊馬路上紛雜的車聲突然變得遙遠,市公所磚紅色的巨大建築也向後退了開去。
當她看見兩隻飛蛾正在花間翩翩舞著,彷彿收到了某種訊號,開始繞著花壇一步一步緩緩走著,不時彎下腰伸長著脖子搜尋著。終於,發現了目標。她就知道會有!就在寬約兩米長條形花壇一處靠近中間的地方。她估量著,無論自己怎樣伸長手臂,定是無法搆得到。停下來,偏著頭,叉著腰,腦海中浮現家裡所種的鳳仙花曾經遭遇過的慘狀,眼光始終不曾離開眼前的那片「災區」,終於,左右前後望了望,下了決心似地,一腳跨上了花壇邊緣的矮牆,肥胖的身軀枕著多肉的膝蓋,側俯著伸出粗短的手臂,翻開茂密的枝葉,開始仔細搜尋起來。
「喂,喂,喂,下來,下來,妳在幹什麼?」一個穿警察制服的男子快步趕過來,喊著。
「抓蟲啦。」
「抓蟲?」男子問道,「抓什麼蟲?」
她頭也不回,繼續翻尋著,一邊對靠近過來的男子說:「看到沒有,這裡的葉子和梗子都被吃光了……」語中頗有責備。
說著用手指托起被啃得光禿禿的枝梗,然後翻開露出下面的泥土。
「看到一粒一粒的小黑球沒,那是牠們的大便。」
男子湊得更近,踮起一腳往前俯下身子看過去,並幫著用手去翻開枝葉。
「通常都是躲在枝梗或葉片下面,偽裝得很好……啊,有了,有了,不要動!」
說著把手伸至一條枝梗下面,摸索著,然後抽回來,手指一收一放之間,掌上便多了一條長約兩吋的青蟲,湊到男子面前。
「哈,這不就是了,你看!」
只見那青蟲額上兩眼,鵝黃圈著四粒翠點,身上一圈一圈的細白環線隔成數節,翹著尖尖小小的尾巴,黏黏滑滑軟軟,兀自扭動著,馬上捲成了一團。
「啊!」男子退了一步,揮手擋開,驚訝與嫌惡寫在臉上。「妳不怕嗎?」
「習慣了就不怕了,什麼事不都一樣嗎?」
一邊轉過身,把仍然蜷曲著的青蟲放到了將人行道隔開的草坪上,說:「還在裝死,過一下就會走了。」這才打量起眼前的人。是個警察,一線三星,人中的右邊生著一顆褐色的痣,中年模樣,頗有風霜,一身制服垮垮的。記憶裡,自己第一次和一個警察距離這樣近。
「為什麼放了牠,不會再回來吃嗎?」。
「放牠走是因為牠也要活命,牠若再回來,就再把牠抓出來,你們應該要有人來巡呀!」
男子似乎被她給考倒了,楞在那兒,正尷尬間,腦筋一轉。
「妳該不是專程來抓蟲的吧?」男子被自己的幽默逗笑了。「我有看到,妳在大門外面站了好一陣子。」
哈露被拉回到現實,小女孩被人識破般,從背脊一直熱到脖子熱到臉頰,垂下眼瞼,之前的爽朗流暢剎那間變成了拘謹僵硬。囁嚅著說明了來意。
「到裡面的服務台一問就知道了呀。」男子略顯驚訝。
她搖搖頭,一臉茫然,脖子臉頰又是一陣燥熱。
「不知道有服務台?沒來過?從來沒有來過?」男子一連串地問著。
她還只是搖頭。「不知道要找什麼人,也不知道要去什麼單位,那──麼大一間。」一邊說一邊舉起雙手朝市公所比畫了一個大圈。
男子不覺笑了。「跟我來,我帶妳去跑。」
夜裡,與老公的遺照對坐,她在心裡說著:「看到了麼?我辦到了!」
坐在黑暗中的老位子上,頭枕著椅背,手指摩挲著一塵不染的扶手。家啊!每一件東西都熟悉得在她心裡各有地位,即使閉著眼不動,也能感覺到它們的溫度、色澤與氣味,她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去接觸這以外的其他事物。
「喏,這些送妳。」那天辦完申請手續離開市公所之前,那個警察刻意領著她繞到警衛室,塞給她一只精美的紙袋,裡面厚厚一疊文圖並茂的市政宣導冊子。
這些一般人並不會認真去看待的政府文宣,其實都是某些還算有些頭面的人物前來公所拜訪時所收到的贈品,他們或嫌累贅,也或許是不屑,臨走時便在有意無意間遺棄,因而流落到了警衛室的。那個警察或許是訝異於她的無知,出於同情,也或許是被她抓蟲時那分認真所感動,覺得該有所回報,總之,送她也只是順水人情吧。但在她單純的想法中,那還真是極大的恩惠,心裡一熱,幾乎當場掉下淚來。
回去以後,她迫不及待地閱讀起來。平常連報章雜誌都不碰的她,竭盡所能吸收著那些生硬冰冷的文字,心裡卻生出極大的力量。不久,晚上便開始到附近國小的補校去上課。人家已經開學上了一半,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插班進去的,她自己也不曾說。她又去了長青學苑報名,選修的是家庭園藝,上課用心做筆記之外,還去市立圖書館辦了借書證,借了書自己回去讀。
所有這些,都是她看了那些市政宣導冊子之後的改變。
她發現,許許多多的事情,從馬路上的一盞路燈到圖書館的一本書,並不是本來就在那兒的。她又發現,某些事情只要親自去做了,而且發覺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一個過去僅止於聽聞且完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便向她敞開。
一切都那麼自然。就跟她種睡蓮一樣。最初只是純粹出於喜愛,既然種了,為了不讓水中孳生登革熱病媒蚊,她便開始飼養孔雀魚。後來發現,睡蓮居然不同於一般植物,新芽並不從根部冒出來,也不是從種子長出來,而是生在葉片上,整片葉子摘下來,移植到泥中放進水裡,很快便長成滿滿一大盆。
孔雀魚同樣令她驚訝,竟然不是卵生而是胎生,一夜之間生下無數透明的魚苗兒,在水中萬頭攢動,有如天上的繁星閃爍,令她打從心底讚歎。看著蓮葉田田,蓮花亭亭,五彩的孔雀魚在其間優遊穿梭,她覺得歡喜,便動了分享喜悅的心,便將不斷增加的睡蓮與孔雀魚分送出去,居然在鄰居親朋間形成了種蓮養魚的風氣。
當連旺決心出來競選村長時,大家不是冷眼旁觀,就是說些風涼話,等著看他的好戲。沒有人相信誰能夠撼動得了里長的地盤。哈露卻主動加入了助選。那個警察對她所講的那句話:「跟我來,我帶妳去跑。」總在她心裡迴盪。
村長選舉的票開出來,連旺以極小的差距擊敗了里長所「提名」的現任村長強仔。關鍵在於以前因為同額競選從不出來投票的村民這一回都走了出來。
從此村自治會幾乎成了哈露的第二個家。即使有人說她是地下村長,她也不以為意。既然身為村長所聘的村自治會委員,出主意做事情便是本分也是義務。她幫著連旺推動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祥和新村變成了花園,所有雜草叢生的空地都闢成了花圃。
按照市政宣導冊子的說明,村自治會向公所提出社區美化計畫,申請矮仙丹做為樹籬的樹種,盆花以九重葛與沙漠玫瑰為主,配上季節性的草花,冬天海棠、矮牽牛、鳳仙、石竹,夏天日日春、孔雀菊、針葉牡丹,烈日下常見到她與村長蹲在花圃中除草,每日推著手推車,載著兩大桶水澆花,她又將家裡的吊蘭、文心蘭、蝴蝶蘭分株,移植到路邊的老樹幹上。大家都笑說,簡直就是哈露家的花園生了腳腿,跑進村子裡面來了。
自治會彷彿也活了過來,不再是遊手好閒之徒泡茶、喝酒、抽菸、嚼檳榔的磕牙場所。老舊房舍粉刷一新,各種活動先從戶外開始,陸續開辦了土風舞、韻律舞、元極舞、太極拳,又購置了桌椅與卡拉OK,開設插花班與歌唱班,接著更充實廚房設備,成立烘焙班,順勢也就辦起了午晚餐的托老服務,每餐三菜一湯,為村中的孤寡老人解決民生問題。
所有這一切,經費來源都是部分由公所補助部分向學員收取費用,精打細算省著用,分別還能在年中辦一次自強活動,年尾辦場尾牙。連旺的聲望直線上升,出馬角逐里長的風聲跟著傳開,連同村長選舉所種下的舊恨,災難隨之而來。
地檢署的傳票一張接著一張寄來,有人檢舉連旺濫用補助、濫收費用,涉嫌的罪名不是侵占就是詐欺,短短幾個月下來,居然被傳訊了三十餘次,儘管最後全都以不起訴處分結案,但連旺顯然飽受打擊,壓力排山倒海,身心俱疲,寢食難安,經常鬧胃痛冒胃酸,等發現是胃癌時已經到了末期。
連旺人才剛住進醫院,罷免的連署就就由強仔帶頭推動了起來。里長連番的突襲未能奏效,「不要給我堵到」的總攻擊終於逮到了機會。哈露嗅到了火藥氣息,隱隱約約感覺到,尾牙如果不辦,那將會是這個村子第一張倒下去的骨牌,一年多來的心血都將付諸流水。
匆匆洗掉一身的汗垢。一襲黑緞子百褶長裙,搭配白色荷葉袖口長衫,套上棗紅色鑲黑絨毛邊的背心襖子,坐在梳妝台前,上畢淺淺的妝,正看著鏡中的自己出神。團團圓圓的臉,面部肌膚繃得連眼角細紋都淡了。剛剪過染成淺褐泛著微紅的短髮,賢嬌她們都說,看上去年輕了不只十歲。
突然,手機響了。
「趕緊來,里長──里長來了──還帶了一個警察……
阿霞壓低了聲音,急促而緊張,像是被人掐著喉嚨。
里長來了!按照禮數來說,不意外。因為她發了帖子給他。意外的是他居然會來,去年就沒出現。
「帶了一個警察?」她心思飛快地轉著,想不出什麼理由。「有講什麼嗎?」
「沒哩,就只說要找妳。」
廣場上燈火通明,已經來了不少人,中間的場子上卻空蕩蕩的,大家都退至邊上,彷彿害怕沾到什麼而保持著距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站著有坐著,三三兩兩,咬著耳朵在交談,相對於震天價響的音樂聲,空氣反而凝結了一般,沉甸甸的,絲毫嗅不出輕鬆歡樂的氣氛。
外叫的菜肴已經送來,兒子明宏正在招呼著擺放,空氣中彌漫著熱騰騰的菜香。十五葷五素,煎煮炒炸蒸燉滷紅燒白斬俱全。哈露一再叮嚀餐廳老闆務必要趁熱送來。冷天冷食,那可教人難以下嚥。去年的菜肴是自治會的廚房自辦,比較起來省得多,這一回或許是連署罷免產生了效應,也有可能因為不是村長的場子,總之,熱度冷掉不少,許多人都抽了腿,自辦肯定忙不過來,品質也難免降低。說到尾牙對人的吸引力,除了獎品還不就是吃嗎?她可不願意在這上頭讓人講話。何況這中間還夾著些冷言冷語,說什麼她那麼賣力,還不是因為村長罷免案若是通過,她自己將會出來競選云云。為此,她更加全力以赴,希望藉此喚起村裡人的團結,撐過這一段危機。她寄望連旺也撐得過來,就算撐不過,死也要讓他死在村長任上,才不枉了村子裡那麼多人對他的支持。
獎品檯的前頭,不知是誰搬了張摺椅,只見那人面對著空蕩蕩的表演場坐著,挺著便便大腹,兩腿八字岔開,西裝外套敞著,偏著頭,正聽著俯下身湊在他耳邊上的強仔講話。頭獎腳踏車與二獎電風扇,原來都展示在獎品檯的正前方,卻已經被搬到了一旁,半蹲著身子的強仔,一手扶在里長座椅的椅背上,另一手則按住腳踏車的坐墊。
隨著阿霞擠眼撇嘴所暗示的方向,哈露心裡馬上有了數,只差沒問「他們憑什麼亂動我們的東西?」甩甩頭,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正在急遽變化著,左閃右閃從桌椅間穿過眾人,迎著混雜著各種心情的眾多表情,擠出笑臉打著招呼。
「哈露,加油。」有人喊著。
「別跟他硬碰硬,不值得的。」有人勸她。
「許媽媽,我們站在妳這邊。」是村裡和明宏一起長大的孩子。
太太,不要去惹他,村長的──」村幹事攔著她,硬生生把「下場」兩個字吞了下去,「妳是看到了的。」
哈露揚起頭看他一眼,徑直朝著獎品檯那邊走去,卻看到那人手中正捏著一只白色紙杯,腦海中掠過他手中握著瓷杯的那一幕,不由得胃裡一陣翻騰,一個踉蹌,險些跌倒。等站穩了,忽然改變主意加快腳步走向卡拉OK
……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心中──」鳳飛飛的歌聲突然被切斷,寂靜重重落下,撞擊著耳鼓,轟然有聲,驚愕中,眾人的目光投向哈露。 (待續)

200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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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43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拿起麥克風,她輕輕敲兩下,發出叩叩聲,同時把一口深長的歎息壓抑下去。「各位鄉親……」聲音很緊,像是被橡皮筋緊緊纏住。今晚本來就要代表村長簡短致詞的,她曾經練習過好多次,這一刻卻彷彿站在突然沒有了路的懸崖上,不知該如何踏出下一步。
再五分鐘就六點了。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風在高處吹著。大王椰子在路邊窸窣作響。人們在等待。
腦海裡仍然響著鳳飛飛被切斷的歌:「……掌聲響起來,我心更明白,你的愛將與我同在……」她跟著心裡的聲音與旋律,眼光從地上升起,掃過許多雙緊張與關切的眼睛,最後,越過空蕩蕩的場子,落在那人臉上。
「各位鄉親……歡迎大家今天來參加本村的尾牙。」哈露甩甩頭,深深吸一口氣,急於把困在肺腑中的騷動釋放出去。
「首先,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來歡迎今天的貴賓,本里的大家長──邱里長。」音調冷峻而平靜。「現在,先請邱里長為我們講幾句話。」哈露的想法很簡單,不要單獨去面對他,讓他來面對大家。
深沉的靜默引爆成一片潮水,掌聲、喝采、拍桌、頓足,鋪天蓋地。所有的目光飛矢般射向獎品檯前。
那人的臉瞬間僵住,手上一加勁,竟把紙杯捏成了一束,但很快回過神來,起身,把扭曲變形的紙杯往地上一丟,兩手拍拍西裝外套,昂首邁著八字步走向卡拉OK,伸手向哈露,瞪她一眼,奪過麥克風,轉個身,站定後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向眾人微微點頭欠身。
「親愛的祥和新村的父老兄弟姊妹,很高興大家給小弟我這個機會向各位拜個早年,小弟我在這裡敬祝大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心想事成。」說著雙手做了個揖。「若說到貴賓,小弟我實在不敢當。今天來,純粹只是要來澄清一件誤會。請大家務必諒解,由於事關全體里民,小弟我也是不得已的。」
「事關全體里民」?「誤會」?哈露的腦海翻騰著,心翻騰著,胃翻騰著,整個人翻騰著。這次尾牙從頭到尾幾乎全都是她一手包辦,除了發了張邀請卡給里長,跟里辦公室那邊完全沒打過交道。所有的贊助、捐贈,每一筆帳目、收據,她也都一清二楚。何來誤會?又怎麼會事關全體里民?
「小弟我本來不希望打擾了大家的興致,想說私底下和村長解釋一下也就可以搞定。現在,村長既然沒來,大家又給小弟我這個機會站在這裡,想一想,請大家做個見證也好,把事情弄明白了,省得不清不楚,大家都好做人……
說著伸手從西裝口袋掏出兩張A4大的紙,打開向外高高舉起。
全場鴉雀無聲,每雙眼睛都盯在那兩張紙上。靠得近些的人都看到,兩張紙上分別印著電腦打字列印的幾行字,下面有人的簽名蓋章。
「若講到誤會,其實也沒什麼啦,問題只出在那台腳踏車和那台電風扇。」隨著他手中的麥克風一指,所有的眼光又落到強仔身旁的頭獎和二獎上。
啊!哈露腦子裡轟然一響。她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農曆1225,是觀音菩薩明齋日,每個月的這個日子她都要吃素的。眼看尾牙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三天,她辛辛苦苦跑來的補助或贊助不是一千就是五百,全部加起來,摸彩的獎品若是要顧到數量就顧不到了分量,但時間又容不得她再拖,既要採買還要包裝,更要一一註明贊助者的大名。正傷腦筋的時候,兩個男子分別帶著腳踏車和電風扇來到村自治會,自稱是縣議員余先登和市民代表方麗花的助理,說是要贊助尾牙的。自己的歡喜兼著那兩個人的匆忙,當時連收據都忘了開給他們。她盤算著,等忙完後,再親自上他們的服務處跑一趟。晚上在自治會組裝腳踏車時,心裡還直念觀音菩薩的名號,感謝菩薩的保庇。
「吳警員,麻煩一下,請幫忙做個公證。在這裡還要徵求三位自願人士,先生或女士都可以,只要是戶籍設在貴村的村民就行,一同來做個見證。」
遠遠站在場邊的警察應聲走了過來,場子裡同時也站出來三個男子,正是村子裡和強仔一夥的。
哈露打量著那個警察。這時,浮現在她腦海中的是公所的那個警察。
「事情是這樣的,余議員和方市代的贊助本來是要贈送給里辦尾牙的摸彩品,助理忙中有錯,送來了這裡。」他揚著手中的兩張A4紙,「這就是他們委託小弟我前來處理的委託書,有他們的簽名蓋章,贊助品的牌子、型號、購買日期、商號、還有發票號碼都在上面……麻煩你們核對一下……快一點,快一點,不要耽誤了人家的尾牙大餐。」
年輕警察拿著那兩張A4,四個人繞著腳踏車與電風扇走了一圈,草草看過,強仔已經從口袋裡掏出筆和印泥,分別讓他們在上面簽名並捺上指印。
「小弟我在這裡萬分感謝大家合作,但也感到萬分抱歉,很遺憾這兩項物件今天晚上不能當做大家的摸彩品了,如果有人運氣好,抽中了任何一件帶走,那就構成了侵占罪,那到底是屬於全體里民的……」接過警察遞上來的兩張A4,摺好揣進西裝口袋。
「但話又講回來,各位還是有機會的,小弟我,在這裡以十二萬分的誠懇邀請各位明天光臨里辦的尾牙,同樣在這裡,同樣的時間,到時候如果幸運抽中,那就可以帶回家啦!」
或許是出於補償,也或許只是基於單純的同情,許多人捲起了袖子。三個婦人家忙了整整一天才擺出來的場子,收拾起來,秋風掃落葉般清得一乾二淨。跟著,人也散得一乾二淨。
哈露裡裡外外巡著,清點明天該歸還給這家那家的物件,在小本子上逐件打上勾做上記號。
一聲輕咳,大鼻闊嘴卻生著一對小眼的強仔不知什麼時候冒了出來,也不上前來,隔著好幾步遠,指了指放在那一頭的腳踏車和電風扇。 (待續)




200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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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44 哈露的尾牙
鄧伯宸
哈露點點頭,表示理解。鬆了一口氣。她正煩惱不知該怎麼處理。搬進去,怕又生「誤會」,心裡也不甘。若就任它擺在那兒,丟了又誰負責?
「請便。」她說,繼續做自己的事。
「我在想,反正明天就要用到,搬來搬去費事,不如在這裡放一個晚上,希望妳不介意。」
強仔溫和的口氣讓哈露大感意外,看了他一眼。
「介意又能怎樣呢?」
「我馬上搬走。」
「算了啦。」
說著轉身進了自治會。他會怎麼處理,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看。
拉張椅子坐下,這才發覺自己整晚上不曾停歇過。胸膈間有什麼東西挭著的感覺又回來了,黏稠得化不開。那種心情她說不分明但卻不陌生。自從養孔雀魚以來,就有過幾回這樣的經驗。一缸子的魚,公的母的,大的小的,昨天還活潑潑的,把手指伸進水中,還會簇擁著過來啄食,一夜之間卻全都翻了白肚,在水中浮的浮沉的沉,有如散落的驚歎號一般。對於這種沒來由的打擊,她只能不斷地問:「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但永遠沒有答案。
寂靜中,外面傳來鐵鍊在水泥地上拖動的聲音。她心裡一緊,壓抑住好奇,坐著沒動。聽到兒子還在倉庫裡整理東西,稍微感到安慰。
「哈露。」強仔在門口叫道,人也不進去。「東西弄好了,我先走啦。」
「知道了。」她在裡面應著,就靠在門邊,依舊不動。希望他趕快走。
隔了半晌,沒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正待起身看個究竟。卻聽到他在外面提高了音量說:「其實不是他們不敢出來領獎。我認為,大家都只是不想讓妳受到傷害。妳是知道的,他那個人講得出來就做得到……
當尾牙吃到一半,哈露唱完了〈掌聲響起〉,突然大聲宣布要抽出頭獎和二獎時,大家都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紛紛向旁人求證。她有沒有搞錯,沒有人會怪她的!
「一切責任我負,要告就來告我。」她口氣堅定地說。然後抽出一張摸彩券,大聲念出號碼,拿在手上高高舉起。
沒有回應,沒有喝采,更沒有人雀躍地衝出來領獎。她連抽了三次,結果都一樣。大家面面相覷。有人心裡還不免想,不知是誰那麼倒楣被抽中,並慶幸被抽中的不是自己,不出來領獎就等於放棄,連中別的小獎的機會也沒了。整個場子裡鴉雀無聲。通明的燈火下,那寂靜的濃度愈發讓人透不過氣來。賢嬌掩著臉跑開,肩膀抽搐著。
當時人還留在現場,說是和大家一起吃尾牙,實際上是看守著腳踏車和電風扇的強仔,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給妳添麻煩了,實在很不好意思。」強仔大聲說著。聲音很是誠懇。
哈露不曉得他指的是現在還是在說今晚的事,但那已經不重要了。
空蕩蕩的廣場上,腳踏車和電風扇用大塊塑膠布罩著,鐵鍊團團捆住,一把大鎖鎖上。
哈露仰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身後傳來自治會拉下鐵門的沉重聲音。
「媽,回家吧。」是兒子明宏。
「你先走,我想再多站一會兒。」
「別難過了。」明宏的眼光從那一頭收回來,抱了抱母親。
兒子野狼機車轟轟的引擎聲在深沉的夜色中遠去,逐漸聽不見了。
村自治會門簷上老式燈泡的門燈忘了熄掉。光亮落在她新剪的短髮上,以髮旋為中心,彷彿一頂泛著紅暈有如菩薩那樣的光環。
甩甩頭,熄掉門燈,跨上五十CC的小綿羊,發動,引擎噗噗噗地輕響著。
回到家裡,洗淨身體,坐到使君子花香浸透了的夜色裡。閉上眼睛,在黑暗的保護中,她覺得很安全。